辞去白昼

群鸟飞离我身

【太中】站在身后的人是谁

※又是一个老夫老妻
 ※半原著向
 ※爱藏匿在琐碎之中
         
          
       
       
           
 “他会将这份细水长流的温情同数十年前一样一并收纳在臂弯中。”
         
          
        
     
           
 当地平线间的黛色山峦迤逦着泛起微光的时候,太宰治正枕在樱花树下读着礼拜日的晨报。晨报上拣择的文章有些乏味又有些冗长,狭促地堆在板面上,哪怕白底黑字把每个棱棱角角都区分得一清二楚,看得过久也不免让太宰治有些头晕眼花。于是他眨眨那双因为年月的洗涤而变得混沌的瞳孔,让铺天盖地的光线被阻碍在眼皮之外,从而得到短暂的休憩。
      
 昨夜的风起得急而柔,带着擦拭世界一般的目的吹乱了满树繁花,让它们随意缀在这片庭院里,宛若绸子上的错落纹路。偶有那么一两瓣浮在淙淙河水中打着旋儿流去了,蜿蜒着的,就像流去的岁月。太宰治将晨报搁在一边,懒懒散散摊开了手掌伸开了五指,从左手往右数过去又从右往左数回来;数着数着他就忘记了自己数到哪里,随后忘记了数了几遍;他忽地笑了出来,唇边的暖意折弯了光晕。
      
 太宰治的眼睛是在看到一个欲扣门铃的人时略微发亮的。他收起了他有些放肆的笑,抬手给和他过了大半辈子的恋人打了一个招呼。后者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地朝着他这里颔了颔首,已经泛上细微皱纹的眼角仍然藏匿着数十年前遗留的恣意张扬。
       
 太宰治蓦然屏住了气息。
       
 中原中也走进太宰治,两三根手指随意勾着塑料袋,外层薄而透明,能让太宰治看清楚袋子里的物什。他反复确认那真的是他想要的蟹肉煲后像个孩子一样吹了声口哨,蹭到中原中也身上,手很自然地摩挲上眼前人从未褪色的好看橘发。轻轻软软但并不含半分情欲的吐息落在中原中也的脖颈四周,迫使他眯起一双湛蓝湛蓝的瞳孔。
        
 “...太宰,你老了。”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话音刚落就抬起手臂,指尖落在太宰治的脖颈处,明显的突兀触感让他不禁皱了皱眉;随后他的指尖跟着脊椎延伸的路线缓缓滑落,弯出曲线的弧度,最后在太宰治的衣摆处停止动作,“我确定。”
      
 “我知道。”太宰治闷声应到。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声音已经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沙哑,吐出的单音节也干瘪到无力。可他明明记着自己有副使人惊羡的好嗓音。他侧头去看中原中也的侧颜,却被中也鬓角若隐若现的白发恍惚了视线,“中也,你也一样。”
      
 中原中也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太宰治的背脊,阳光在他手臂上温顺地荡开,又在太宰治的夹克衫上匀散,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眸底的那片汪洋。留得过长的发被那人撩起,放在掌心里细细研磨着,就像在鉴赏世间珍宝般仔细;而这般深沉的温柔让他鼻头发闷,扑闪了几下眼睫,可是还是连泪都没流下一滴。
      
 他忽地就想起旧时的蓊郁葱茏。
      
 “太宰...如果我将来因为老去而忘记了你...只是如果。”
       
 “你会跟着一起忘记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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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身后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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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回溯到许多许多年前那些流散的光阴里去,中原中也一定会对着那时的太宰治笑得跋扈。旧时的太宰治拥有一场属于青春韶华的放肆。他牵起陌生女子的手放到唇边细细亲吻,他踩着死透的敌方人员捋散了枪口飘出的青烟,他见证黑手党前医生割开首领的颈动脉、殷红开满了墙沿,他烧掉黑大衣披上风衣、当了个不明不白的叛徒,从此挣扎于世间。
     
 太宰治跋涉在白天和黑夜的夹缝中,向前走是一片笙歌的天堂,向后看是罗刹遍布的地狱。他可以选择向前走永久融入光明之中,也可以选择心甘情愿接受黑夜的桎梏。可是他最后的藏身之地却是夹缝间隙中,任凭自己骨子里淌过黑手党的血液,胸腔里跳动着侦探社的心脏。太宰治把自己化为一个矛盾体,他踉踉跄跄地走在不明名称的道路上,偶有后悔、想要回头却早就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所以我从来不认为你这人有多精明。”橘发男人勾了勾眼角嗤笑一声,举起右手臂开了一枪,站在他身后想要行刺他的人应声倒下,呜呜叫了几声就不再挣扎。
       
 二十三岁的太宰治垂着手看着矮个子男人从善如流地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子弹从枪口脱出,毫无章法却精准无比。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连笑也笑得漫不经心;直到他发现已经有枪口对准他的前搭档时。
         
 意识的模糊骤然来临,太宰治感到自己离中原中也越来越远,远到就要消失于天际。他看到中原中也的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及焦急的神色,视线朦胧着就像团了雾气,白雨淅淅沥沥泼洒下,氤氲了清晰的影子。他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也什么都不去想,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太...太宰...?”中原中也愕愣。湿热而泛着腥味的东西舔舐上他的脸颊,是他闻惯了的气味,熟悉到他甚至不用抬手去抚摸都能肯定的说出那东西是什么。正因为如此,他看见太宰治无力滑落在地上的时候,愕然大过于惊慌。
        
 太宰治的二十多年其实活得挺狼狈的。他外表风流倜傥,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墙深处开着一朵枯萎的花扉。他不去照顾也不想照顾,任它在日复一日随随意意开着;他也不去幻想哪天等它绽放,然后采撷下来送给他最想要送给的、最讨厌的人。那朵花如今被子弹钉穿了、消逝了,散飘在午夜浑厚的哀歌中,是犹太陷害耶稣般的果决。他的爱——太宰治的爱,是病态到极致的卑微。
        
 浮华冗堆在天幕上,浓墨重彩的大写意在孤寂到过分的悲伤中融化,不打紧不谄媚地铺排着。跪下之人捧起轻轻呻吟着的黑发男子的脸颊,几番斟酌后,那片湛蓝汪洋还是没落下一滴眼泪。可是他在颤抖也在犹豫,他忽然害怕那个无所不能的太宰治就这么阖上眼睑长睡过去了,而他连话也不能说出一句。中原中也是最希望太宰治死掉的。这个时候,他是最希望太宰治活下去的。中原中也想骂自己活该,怀揣着这么矛盾的想法过着日子,恨不得它永远不能暴露在阳光下,就这么藏着谁也不给看,到最后的最后的机会也还在犹豫,连把它拿出来露出一个缝的勇气也没有。
       
 铁锈味弥漫在中原中也鼻腔里,暮色四合,将他橘色的头发染成粲金。他张唇又合上,慌慌张张不知道做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扛起太宰治,把他架在自己肩膀上。那人鼻息微弱已经昏晕过去了,腹部和肩部涌出的殷红色濡湿了中原中也的黑大衣。
       
 树影萧条着。枝节的线条干练,被寒风一笔一划的描摹。渡鸦扯着嗓子叫得痛快,灰黑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倒映着人影凄凄的世界。
       
 中原中也生来骨架娇小,扛着这么一个一百八十厘米的前搭档自然费力,哪怕他练有一身不凡体术。荒郊野外并无过多生机,杂草蹭过他的皮靴粘在他裤脚处。不舒适感引得中原中也频频皱眉,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峦起伏,烧成火红的颜色自下而上堆在广袤的视野里,就像要把他的心脏一起烧进去似的。
       
 他终究还是没有了力气,指甲陷入松软泥壤中,眼角是潮湿的,落寞得就像一首歌的尾调。中原中也又开始憎恶自己,憎恶自己时至如今才多愁善感,走到现在才发觉过于暧昧的相处模式;憎恶自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救回替他挡了一枪的太宰治,而只能这么走在狭隘小道上;憎恶自己渺小,连内心深处细细碎碎的敢爱的勇气,都不敢亲口相信。
        
 过了良久他才不再跪在地上,拖着身后人有一步没一步的走着。中原中也知道的——说出来——就在这里——就是现在立刻说出来,不然到了那个不知道是否拥有的之后,他就已经被否定了正视情愫的权利。
      
 “太宰...”
      
 中原中也开口了,他凑到太宰治耳边。
      
 “我觉得这句话我现在就要说。”
       
 中原中也的眼睫在颤动。枯黄树叶从树枝上脱落,旋转着融入泥土。
      
 “太宰我...感谢着你。”
      
 他唇角的幅度扩大了。他想说得更加清晰。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很温柔,那些恣意跋扈都悄悄地被他藏起来了。
      
 “并且...喜欢着你。”
      
 缥缈的尾音落下,像是游鱼拨弄着的水面的波纹。中原中也想让自己变得释怀,可是他又在颤抖。他特别特别想让太宰治听见又故意说的轻,他想逃避又早被困在囚笼之中。中原中也只觉得,当天的黄昏是这般苍白,以至于在那之后,他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颜色。
        
      
     
 太宰治没有回应中原中也的告白。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意。太宰治被与谢野救回来了,中原中也回到了黑手党,他们又成为了平行线上的人。太宰治会时不时扭转他踩着的那根线的轨道,让它延伸到中原中也那里去;中原中也会一如既往表示他对于太宰治的嫌恶,只有到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凝望镜子里的自己,眼底流露出模糊感情。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中原中也都不经意快忘记了他对太宰治的告白,太宰治和他莫名奇妙的在一起了。太宰治没有对中原中也说什么特别的话,他们在一起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之后亲吻、同居、交欢,匆匆流过了几十年,皱纹爬上太宰治眼角,银丝缠在中原中也耳廓,他们仍然相爱着,年少时的草率恋爱酿下了半辈子的茱萸。太宰治日复一日求着中原中也为他买蟹肉煲,然后得到想要的后会轻轻搂住中原中也,手指绕过他的橘发。他们就这么相拥了几十年,一直到中原中也触到太宰治微微佝偻的背脊时,他才蓦然发现太宰治老去了。
        
 自己也一样,陪着他和时间老去了。
        
 中原中也那天问了句不明不白的话,最后也没有得到答案。他悻悻收回了手敛了敛眼角。正如岁月带走了太宰治的精明双眼一样,它也一并带走了中原中也眼底的锋芒。晚年的中原中也眼阔显得温柔而和蔼,太宰治望向那片蓝,心跳都会被捂着慢了半拍。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他、一副想回房烹饪的样子,却迷迷糊糊走错了地方。
       
 “中也你走错了哦,那里才是厨房,你走的位置是樱花树的位置啦。”太宰治好心提醒着。
      
 “我知道,这点小事还不用笨蛋青花鱼提醒。”中原中也说,挑衅似的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蟹肉煲在阳光下色泽诱人。
      
 中原中也的记忆开始退化了——他自己当然有所察觉,但是察觉到最多的一定是太宰治。他在浅浅亲吻之中忘记自己在做什么而微微愣神,外出多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回得来,在小小庭院里也找不到方向。譬如这次——太宰治本来说是早饭享用蟹肉煲的,但是他的恋人却晌午才回来。中原中也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不免有些懊恼,轻声对太宰治说抱歉;后者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他耳边留下浅浅的吻,笑着说没事啦,我还不饿呢。过后的几次,中原中也偷偷外出给太宰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偶尔会拗着口说自己还是可以辨别地方的,太宰治只会笑笑,用温柔的眸光注视着矮个子男人,口中轻轻诱哄着。
       
 夜晚来临,太宰治为中原中也点开床头灯。暖橙的光线柔柔软软洒了两人一身,灯光如织般细腻。中原中也枕在太宰治胸口,目光撞在他肩膀与腹部明显多出几层的绷带上。
       
 “太宰...你这里...干什么要多缠这么多绷带啊。”中原中也抱怨道,枯槁的手指随意点了点。这对中原中也来说是很简单的动作,但对太宰治来说并不是这样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都掉入了冰窟里被雪水浸泡着,他站在濒临破碎的浮冰上焦急的嘶吼想把它打捞出来,可是无论怎么尝试都触及不到那点鲜红。恐惧攀上心尖反复厮磨着,在他胸膛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中原中也终究还是忘了。忘记了他当年的告白。纵使他每天默默提醒自己不能忘不能忘啊,不能忘了他踏出的第一步啊,可人的记忆终究没有自然无情,最后他还是把它丢弃在时光峥嵘中了,没有打捞也想不起打捞,从此他就已身陷囫囵。
         
 太宰治又何尝没听到那句轻轻的告白呢;本来是怀揣着一颗戏弄的心装作昏晕过去,以此来为难小矮子把自己背回去。他自然知道他心墙里的那株花萎缩着却想要开放——他任由他枯萎凋零,甚至想过就把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藏一辈子吧,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
       
 太宰治的计划就被中原中也的几句话搅得支离破碎,心里的清潭被扔入几块泥块,活生生变成一滩沼泽。太宰治知道自己再也出不来了,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重锤。他愿意让那株花继续生长。太宰治做出了一个选择,他就算听到了中也的告白也没有回应,因为他怕回应了中原中也就会扯着借口说那个只是玩笑话,这样他那株花就变得什么也不是。最后他选择不动声色地回应中原中也的感情,将他追到手和他相爱几十年,到了今天中原中也居然把当年忘记的一干二净。
      
 太宰治又开始怕了。他怕中原中也忘记了当时的心情和目的,怕中原中也离开他了。太宰治其实从来没有安全感的。他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一直在他身边的、他最珍爱的爱人。
      
 太宰治没有回答中原中也的问句,敷衍几声就滑到被窝里。薄薄的被褥透进了些灯光,他看见中原中也盘遒着皱纹的右手上,有戒指闪闪发亮,是和自己右手上的戒指的同样的亮光。
        
       
      
 过了好几个月,太宰治清晨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怀抱里一片冰冷。他戴上他的金边眼镜,骤然清晰的世界让他有些不适应,尽管这样太宰治还是一眼看到了在院子里徘徊的橘发男人。他的发丝,鲜艳而张狂。
      
 “中...也...”太宰治打开窗,开口想要叫住中原中也,却被中原中也一双带着迷茫的湛蓝眸子给噤了声。他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知道发生什么了,哪怕他就只看了那么一眼。他本要守护的终究还是失去了。
       
 “中也?”中原中也把这两个字放在唇边磨拭着,忽地展开了笑颦。他眸子清清亮亮的不想个活了大半岁月的人,笑容间带着拘谨和礼貌——好看,而陌生,“先生,您在叫我?”
       
 太宰治似是随着光阴一起失去了什么。他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就走向窗外,一个人走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安静极了,可以听得见阳光落地的声音。他们俩都不说话,身体浸泡在被拆开的光线里,不可名状的种种都被扯出来然后被洗净,灵魂骤然如水般通透。
        
 此后太宰治一直照料着中原中也,给他说年少时三三两两的事,什么都说不带丝毫藏掖,唯独选择性遗忘了中原中也的告白。丢失从前的中原中也只比以前显得更温润,一句一句都把太宰治的话收入脑海,还会做出些许点评。他记不了多久就会忘记,睁开的双眼还是堆积着迷茫,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中原中也不会拒绝太宰治的亲吻,但是每当太宰治亲吻他时,他的身子都是僵硬的,呼吸也局促不安。从前的中原中也这个时候身子反而加倍柔软,那时候他搂住太宰治的背轻轻抚摸着,像在安抚一只撒娇的大猫一样。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还是在一起生活,可是中原中也再也不属于现在的太宰治了。
        
       
 太宰治踏上几十年前中原中也对他告白的那片荒岭时,这才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广袤原野。几乎可以蔓延到天上去的翠绿渲染开一片生命的盎然,粘稠的暮光还稀释在天与地的尽头,拨开厚重的云层在云带潆洄间穿梭游走。他映上光线的鸢色眼瞳灼亮缱绻,那里似乎有银河的星子在流淌奔腾。
       
 晚风悄无声息刮过这片生命的土地,送来螟虫细不可闻的吟唱。太宰治恍然想起多年前中原中也的那三句话,声音是低沉而沙哑的,钝钝割开了心房。他怎么就会用这么迷人的声线呢,是那么动人那么真实那么婉转,美好到太宰治简直想把自己心脏里的那束花扉浇灌好,毫不迟疑送出去,再也再也不反悔。
     
 “我觉得我有句话现在就要说...”
     
 “太宰我...感谢着你。”
    
 “并且...喜欢着你。”
     
 太宰治追寻着遥远年间他的错杂的记忆,声音低沉说给自己听,宛若垂死之人细若游丝的嘤咛。是的,他随着年华一起失去了什么,失去的一切只属于他,而他又似是只有一个依稀的梦。
        
 依稀到,伸手一触就化为齑粉了。
         
 “喜欢你啊......”
      
 过了半晌太宰治才开口,发现自己的声线染上了哭腔,然后又发现自己的眼前起了雾,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出来,盘踞在他的下颔处淤积着不愿离开。太宰治本就故意把声音压的很低,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听见。他老了,老到眼珠浑浊皱纹密布了,这个时候却哭得像当年的十二岁,他对带着黑帽的蓝眼男孩伸出手问他的名字;他后悔了,后悔当年没有睁开眼答应中原中也的告白,这才在几十年后痛苦失声,连补偿也补偿的这么狼狈——需要补偿的那一方,早把自己丢弃在时光洪流里。
     
 “中也...中也...我喜欢你啊...”
       
 太宰治的声线紧绷着,手指收紧又摊开。他迷蒙着泪眼张开手掌,从左手往右数过去又从右往左数回来;数着数着他就忘记了自己数到哪里,随后忘记了数了几遍;他本来想笑的,可是泪水抢先着笑颊掉落了。太宰治哭得满脸狼藉,似乎有把小刀在挑逗他脑海和心腔里的神经,把它们一并反复蹭着,模糊了血肉。
      
 大概是不甚明白梦究竟归咎于谁的缘故,颠踬旅人妄想挽留浮生沫影。
        
      
 身后有人在轻轻浅浅的呼吸。一片阴影随着日轮的下沉扩散开来,勾勒出单人的轮廓。他们两人没有走动也没有向前,像雕塑一般。
     
 “我知道了啊。”
      
 太宰治没回头,可是他比谁都清楚站在身后的那人是谁。有人俯身吻住太宰治的鬓角,干涸的唇瓣紧贴着,可落下的细腻几乎要让太宰治难以自持。
     
 那人眯起一双清澈的眼睛,锋芒一并收敛着,留下的只有细水长流。
      
 太宰治在他的眼底,看见了淙淙流过的玄天星河。
       
             
      
      
     
       
 “后来如何了呢?”
      
 “后来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过路的行人凑到老先生的身边,扯着脖颈上的围巾急不可耐地问到。
        
 老先生约摸处在知天命之年,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显得看淡一切般真实。他穿着长长的风衣没有围围巾,开口时吐露出的声音好听得如同奏响的大提琴,本不像老人的音色着实能撩动心弦。
        
 “已经没了哦。”他弯弯眼角起身,拍了拍几个小时之内落在他衣襟上的尘土。
      
 “哎——可是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呢。”年轻的女孩子有些意犹未尽,她凑近老先生,迫切希望他还能多说点什么。
       
 “这只是个没有终章的故事。”老先生走远了,风衣后摆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他走到街头转角出,阳光洗涤着他纵使经过岁月也不减清秀的脸庞,他鸢色的瞳孔深处藏着一汪湛蓝湛蓝的海洋。他朝着听众们挥了挥手,手臂上的绷带雪白到刺痛阳光,“因为主人公们会将这个故事继续延续下去。”
         
 太宰治的眼睛是在看到一个徘徊在街角的人的时略微发亮的。他收起了他有些放肆的笑,抬手给和他过了大半辈子的恋人打了一个招呼。后者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地朝着他这里颔了颔首,已经泛上细微皱纹的眼角仍然藏匿着数十年前遗留的恣意张扬。
      
 他听见中原中也叫他的名字,两个音节,叫得清晰而畅快。
        
     
       
 他们五指相缠,消匿在人潮人海里。有光落在他们的无名指上,指节泛开一抹亮光,灼目的,是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光芒。
      
      
      
     
     
      
 ......
      
     
      
     
     
    
     
 当地平线间的黛色山峦迤逦着泛起微光的时候,太宰治正枕在樱花树下读着礼拜日的晨报。晨报上拣择的文章有些乏味又有些冗长,狭促地堆在板面上,哪怕白底黑字把每个棱棱角角都区分得一清二楚,看得过久也不免让太宰治有些头晕眼花。于是他眨眨那双因为年月的洗涤而变得混沌的瞳孔,让铺天盖地的光线被阻碍在眼皮之外,从而得到短暂的休憩。
      
 昨夜的风起得急而柔,带着擦拭世界一般的目的吹乱了满树繁花,让它们随意缀在这片庭院里,宛若绸子上的错落纹路。偶有那么一两瓣浮在淙淙河水中打着旋儿流去了,蜿蜒着的,就像流去的岁月。太宰治将晨报搁在一边,懒懒散散摊开了手掌伸开了五指,从左手往右数过去又从右往左数回来;数着数着他就忘记了自己数到哪里,随后忘记了数了几遍;他忽地笑了出来,唇边的暖意折弯了光晕。
         
          
       
 ——又或许,那会是下一个故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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